复活
雪越下越大,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中,赵羽的墓碑孤零零地矗立着,上面积
了厚厚的积雪,与天地同色,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。
呼啸的北风之中,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从雪幕中走来,由远而近,发出嘎吱
嘎吱的踩雪声,最后终于来到了墓碑前,她伸出纤细的手,推开墓碑上厚厚的积
雪,细心地擦拭着,落下的泪水滴在墓碑上,很快结成了冰凌。
跟在她身后的孩子看起来已有七八岁,指着墓碑对母亲道:「娘亲,这死了
的人是谁,天寒地冻的多冷啊,我们为什么要来看他?」
那妇人一边哭一边道:「望儿,他是你从未谋过面的叔叔,你快磕头拜一拜。」
那孩子道:「这地上雪太多,跪下多冷啊,我不拜。」
那妇人只得道:「那你一旁去玩儿去,让娘亲在这里单独呆一会儿。」
那叫望儿的孩子道:「那你快点,这里太冷了,我想回家。」
妇人点点头,等儿子走远了,就扶着墓碑大哭起来。
一边哭一边道:「羽哥哥,妹子来迟了,上次一别,竟无缘再见,再见已是
天人永隔,妹子还有好多心里话跟你说,从此也无处可说了,早知道那天你过来
,我就不该赶你走。」
妇人哭了好一会儿,只觉肝肠寸断,心酸难耐,哽咽了好几回,连俏脸都发
紫了,这才勉强收住眼泪,稳了稳心神,从怀里的包袱里拿出许多香纸烛钱,在
坟前准备点燃,然而北风凌冽,划动了好几下火镰也点不燃火折子,妇人只得哭
道:「我就知道,你还在嫉恨我。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,你就原谅一次我不
行吗?」
说完之后,又用划动了手中的火镰,划的火星乱蹦,却依旧点不燃火折子,
她只得又鼓起勇气道:「你还是那样执拗的脾气,我知道你要我说什么,没错,
是我不知廉耻,yín 荡下贱,被王爷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,不顾你我婚约在先,竟
与他有了私情,还怀了他的孩子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是我对不住你!」
说到最后,已是哽咽到无声,整个人摇摇欲坠,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,再打
火镰的时候,那火折子竟轰地一声熊熊染了起来,连忙凑到纸钱堆里,烧的青烟
缭绕,火光摇摇,只得幽幽叹一声,又把香烛也一并点燃,在坟前插上。
此女便是赵羽的未婚妻秦丽华,方才那孩子正是她与吴克善所生的儿子秦望。
说完那些话,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,又低语道:「这些心里话我早该跟你
说了,可我总抹不下面子,从来不敢正视这一切,现在才说出来,也不知你会不
会原谅我。这么多年来,这些话总是堵在我心里,让我片刻不得安宁,无论念诵
多少佛经,也不管用,就是现在你死了,我也才鼓起勇气对你说出来,可这又有
什么用?我们总归是有缘无分罢了,不但你无法原谅我,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
能干出如此丑事来,后来我熟读佛经,努力寻求从中解脱,这才悟出一点道理来
,说白了我其实就是一个贪恋权势和男色的女人,就不该跟你有任何交集,偏还
以为自己是俗世中的另类,不会在感情中掺杂名利,可惜我错了,错的如此离谱
,那年我在生死存亡之际,遇见了你的父亲,他生的人高马大,又很会体贴人,
最重要的是,他是满清的亲王,统帅着千军万马,那么多的青年才俊见了他也要
俯首帖耳,就是跟在他身旁,在众人眼里也是仰望的存在,他似乎天生就是贵族
,举手投足都有王者风范,偏又能放低身段哄女人开心,这让我打心底里佩服他
眷恋他,而你在当时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纨绔子弟,家里又夫人众多,两相比较之
下,我的心就渐渐偏向了你的父亲,虽然我一直不承认这一点,但后来种种迹象
表明,我的确是个最庸俗最卑鄙的势力之人,尤其是在秦岭遇险之后,我就彻底
陷入他的温柔乡里,并且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,甚至做起当王妃的美梦来,可是
到了北京之后,我才发现你与他是父子关系,原来这段感情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
,那时候的我真是猪油蒙了心,不但不怪自己毁约在先,还嫌弃你挡了我的王妃
梦,不知不觉之中,竟三番五次挑拨你们父子关系,惹的王爷对你越来越越不满
,以至于最后想废了你,想让我腹中孩儿秦望成为世子。那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
,只顾着自己的王妃梦,从未想过你被废以后,又有何脸面苟存于世?这等于变
相将你往死路上推,你向来心高气傲,怎肯受制于人,终于你们父子关系彻底破
裂,以至于兵戎相见,父子相残,这都是我的错,我该死!」
一边说一边哭。
刚说完,
哗啦一声,一阵狂风卷起,将香烛纸钱一下卷到了天上,抛出老远。
秦丽华吓得尖叫一声,连连后退,忽然一个须发近白的男子搂住她道:「快
别说了,我不许你这么轻贱自己,我跟羽儿的事情,也不完全怪你,他始终不是
我的亲生骨肉,所以在王位废立的时候,我未免偏心了一些,以至于造成如此大
祸。」
秦丽华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原来是吴克善。
她松了口气,附在吴克善身上哭了嘤嘤哭着,吴克善安抚了好一会儿才罢,
秦丽华又抬起泪眼道:「什么时候来的,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」
吴克善道:「我听蒋英说你去了香纸铺,便猜到你会来这里。」
秦丽华红了脸,粉拳打了他几下道:「好没廉耻的,方才我跟他说的话你都
听见了?」
吴克善讪笑道:「那里那里,我刚来,并没听见什么。」
秦丽华只是不信,娇嗔道:「再不理你了!」
吴克善将她揽在怀里笑道:「这边冷,咱们早些回去吧,望儿都快冻哭了,
别再伤了风,那就麻烦了。」
秦丽华这才觉得浑身冰冷,点头道:「这鬼天气真是要命,我只在这里站了
一会儿,就觉得手脚麻木。」
吴克善拿出一个帕子来道:「谁说不是,你看你方才一哭,睫毛上都结了霜
,我给你擦擦。」
这时秦望跑过来道:「爹爹娘亲我也要抱,快冷死我了。」
吴克善笑道:「好孩子,稍等一会儿。」
秦丽华嗔道:「羞也不羞,这么大的男子汉,还要人抱。」
吴克善给秦丽华抹去脸上的霜雪,然后一手抱着秦望,一手搂着妻子,三人
相拥着往远处走去,快要走到林子里的时候,他才回头看了一眼赵羽的墓,不由
叹了口气。
回首当年,他和许多王公大臣齐聚多尔衮帐下,以狩猎为去了古北口,实际
上是因为多尔衮身子一天不如一天,急着抢班夺权,因此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怎
么扳倒顺治mǔ_zǐ ,让多尔衮取代顺治登基为帝,顺带着让他废了赵羽的世子地位
,改立秦望为世子,没想到多尔衮竟然突发重病,一命呜呼,众人登时慌了神,
毕竟多尔衮膝下只有一个东果格格,难以继承大统,于是众人又商议着改立多尔
衮之弟阿济格为帝,毕竟历朝历代也有弟承兄业的传统,阿济格也十分高兴,磨
刀霍霍准备着发动宫廷政变。
谁知赵羽不知为何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,竟率先掌握了丰台大营的数万大军
,还得到了两黄旗、两红旗的支持,眼看大势已去,吴克善无心再参与争斗,嚷
着要回草原。
然而阿济格脾气暴躁,明知兵力不济,威逼这些人要跟他一路打到底,否则
格杀勿论。
吴克善没办法,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阿济格带着数千人马打到东门,当时毕竟
顺治实实在在的皇帝,也没犯过什么大错,所谓出师无名,那些将士都是旗人居
多,因此军心涣散,一轮冲锋就很快败下阵来,四散而逃,阿济格当场被俘,其
余逃散的王公都被放过,唯独吴克善这一支部队被赵羽的大军死命追击,吴克善
逃不过,最后力竭投降。
本来想着赵羽会念父子之情,放过自己一马。
谁知赵羽连他的面也不见,就让手下左向明用长矛刺入他的胸口,他受了重
伤,还被补了几刀,躺在倾盆大雨的草地上,只剩一口微弱的气息还在,眼看没
了指望,秦丽华却及时赶了过来,她用秦岭带回的龙鳞磨成粉末和着雨水服下,
没想到那龙鳞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功效,硬是将他从将死的边缘拉了回来,虽是捡
回一条命,身子依旧受了重创,此后便一直卧床不起,秦丽华衣不解带照顾了他
整整两年,这才完全康复。
事后才得知,秦丽华为免赵羽生疑,将他的衣冠配饰全都解下来,穿在一个
与他体格差不多的小兵尸体上,然后捣毁面目,成功瞒过了众人。
待伤势略好,又将他安置在一个农户家中,秘密静养。
吴克善康复后,再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,也没有去知会海兰珠,只守着秦
丽华mǔ_zǐ 颐养天年,深居简出,直到赵羽败亡的消息传来,他才重新回到邻水庄
,那时蒋英已经疯疯傻傻了很长时间,全靠秦丽华悉心照料才活下来,吴克善的
忽然出现,竟让蒋英恢复了往日的神智,她当初受赵羽惊吓,一时痰迷心窍,本
就不严重,吴克善的到来让她分外惊喜,笼罩在心头的阴云散去,也就恢复了本
性。
得知赵羽死讯,吴克善满心喜悦,这个逆子终究遭了报应,只可惜秦丽华心
中对赵羽还保留着一些情分,他不敢多加指责,反正赵羽已死,对他已经没了任
何威胁。
不过随着查王一系的败亡,邻水庄也失去了收入来源,秦丽华靠着每日织布
到深夜,换取一些生活补贴,眼睛早被油灯熏坏了,如今看字也不太清楚,他十
分心疼,四处去谋生,只盼能减轻她的负担。
只可惜他一生只会带兵打仗,手头上不过会一点粗浅武功,都是战场上练就
的厮杀本领,其实无用,干苦力又有旧伤在身,年纪也大了,实在干不动,他也
想过去找太后和皇帝要钱,但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行,当初皇帝给赵羽定的谋
逆大罪,其中一条就是弑父,若是自己忽然复活,那皇帝岂不是下不来台?他讨
不到钱,反倒会弄丢小命,北京认识他的人也多,更不能在热闹的地方当差。
走投无路之下,他便去了一家镖局,做起了押镖的营生,此时虽然天下大定
,但小毛贼还是不少,各处商路都要镖局护送。
吴克善手头功夫尚可,遇贼也从不退缩,反倒总是第一个冲锋在前,靠着几
次成功的退敌,很快混成了镖头,在圈内声名鹊起,拿的俸禄也不少,邻水庄的
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。
只是他这营生走南闯北,夫妻离多聚少,一年之中少有见面。
这一日他收拾行装,又要去赶镖,秦丽华、蒋英依依不舍,一边替他打理行
装一边道:「今年雨雪偏多,你要多带几双靴子,穿坏了扔了便是,不要让脚受
罪。打尖住店多留心眼,外头黑店还是很多,更不要吃酒赌博,招惹是非,能退
一步便是退一步,退不了才动刀子,钱不钱的不重要,最重要的是人能平平安安
回来。」
吴克善笑道:「行了,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,你只管放心便是,当年我在战
场上尸山血海都挺过来了,押镖而已,小场面。」
二女又道:「刀剑无眼,你身上也有伤,岂能跟从前相比?」
说着说着二人就流起眼泪来,吴克善见妻妾如此,眼圈也红了,连忙按捺住
满腔悲怆,扳着脸训道:「不过旬日便回,你们哭什么哭?」
蒋英拭泪道:「算来你今年也五十六了,还这么拼,怎叫我们放心?依我的
主意,还不如把邻水庄的房子卖了,咱们再到别处买几亩薄田,总有一点收成,
也不图卖多少钱,够吃就行。」
秦丽华道:「我倒是想卖,可这里原本是查王府的产业,如今皇帝已将查王
府的所有产业转赐给郑亲王,他们家产业太多,一时还没来得及顾及到这边,所
以容我们住在这里,若是有一日他们忽然想起来,我们只怕会被赶出去,连住都
没资格住,那里能转卖这些?房牙子也不敢轻易要王爷的产业啊。」
吴克善笑道:「所以说嘛,趁着我还有些力气,为你们多积点财产,将来才
不至于后手不接,莫要再哭了,我答应你们,再干几年,自然会收手。」
二女又好一番叮嘱,吴克善才离了家,一路随镖队来到山东,当年他也曾来
过此地,那时候他追随的可是大名鼎鼎的肃亲王豪格,手中带甲数万,是何等的
荣耀,如今却沦为小小镖师,又何等的落魄,因此满心感慨。
心情虽不好,但一路却很是顺利,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临清州,此处虽遭战乱
荼毒,可现在已经恢复了许多生机,有诗云:十里人家两岸分,层楼高栋入青云
,官船贾舶纷纷过,击鼓鸣锣处处闻。
折岸惊流此地回,涛声日夜响春雷。
城中烟火千家集,江上帆樯万斛来。
当日众人将押送的货物交付完毕,那东家是老主顾,为人十分热情,又请众
镖师去青楼作乐,这些走镖的汉子最喜嫖娼,因此齐声叫好。
吴克善曾贵为亲王,什么世面没见过?因此谨记家中所托:「不可吃酒惹事。」
无奈架不住众人热情相邀,只得勉强去了月华楼,大家满座一堂,酒菜上座
,吃了片刻,那老鸹领着十来个莺莺燕燕的姐儿过来,任由众人挑选。
众镖师齐声喝彩,走过去挑这个拉那个,像苍蝇一般围着众姐儿打转,动手
动脚,调笑无度,吴克善却未起身,他是去鬼门关转过的人,把男女之事早看澹
了许多,并不如往年那般视色如命,但这种场面也不好太过清高,只待众人挑好
之后,才随意拉了一个过来作陪。
然而他才坐定,对面坐的一个姐儿却一下让他失了神,虽说此女与别的姐儿
一样,都是浓妆重彩,满头珠翠,身上只有薄薄地粉衫,袒露出抹胸来,然而容
貌却是他熟识的,这不是蔡瑶是谁?怎么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?蔡瑶此时也看见
了他,两个人同时一愣,皆是失神落魄。
蔡瑶还当自己认错了人——毕竟她认为吴克善早就死了多时,又身份尊崇,
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天下攘攘,面目相似者也有
许多。
来之前她已知晓今天的客人是一群镖师,她最喜欢这样的客人,比那些穷书
生出手大方,就是手段略显粗暴,不打起精神好好应付,很容易被人玩死。
想到这里,她冲吴克善微微一笑,又转身拿着酒杯给身边的张麻子斟酒,张
麻子哈哈一笑,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道:「小娘子如此绝色,令这些美酒佳肴都
显无味,老子都快忍不住了,现在就想把你正法。」
蔡瑶在嫁给赵羽之前,就曾做过清倌人,这场面倒也熟悉,连忙娇笑道:「
张大爷神威,奴家早已渴慕许久,若是能喝下这一壶,奴家便任由你惩罚。」
张麻子笑道:「你这是要灌死老子,好开脱今晚的好事,偏老子就不让你得
逞。留着力气,今晚杀的你跪地求饶才好!」